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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
长平脚下刚落地,便被四处寻她的小宫女发现了。
太后娘娘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,即使长平丢了,她也未曾动过怒,只淡淡吩咐下去让人找寻;待一天一夜后找着了,她也面色不动,抛下一句:“送她回宫,禁足三年。”
禁足三年。
长平倒吸一口凉气,还未来得及对这漫长的禁闭时间表示不满,便被两个健壮女官塞进马车,车轮轱辘碾上官道,侍卫们列阵齐整,前后左右地站出了押运粮草的架势,一路浩浩荡荡地押送着她离开曲水离宫。
宽大车厢里布着高床软枕,点着沉水香,许是香味过浓,熏的她脑中一片空白,不由自主地抠起手指,边抠边想着,行宫湖边的野鸭不知道孵出小鸭子没有,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;还有两只大白鹅也在湖边筑了巢,伊珏带她去看时,莹白的三枚鹅蛋还没有动静,不知道小鸭子和小鹅,哪个先从蛋里出来;
她一边惦念着曲水离宫里小鸭小鹅,湖里的肥鱼和白鹤,还有山上的鹿和虎,一边漫不经心地想,也不知道伊珏和山兄忙什么去了,会不会来帮帮忙;他们若是回来,三年禁闭许是能改成三个月。
又觉得求人不如求己,等回宫了好好写信,皇帝阿兄一份,太后阿娘一份,写的可怜些,讲讲自己如何思念父皇云云,再写自己并没有乱跑,只是去祭拜父皇了,想来他们一心软,三年禁足改个三天反省,还能赶得上回行宫去看刚出生的小鸭小鹅。
她自己将自己鼓励好了,便往后仰倒在软枕上,拉开小抽屉,取出蜜饯糕点吃了个腹饱,又用温水漱了口,躺回去直接睡了。
睡得正香的还有千里之外罗浮山脚下的伊珏,被白山抱在怀里睡着,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睡着,被剥光放进浴桶里还是睡着,又被捞出来搓洗干净换上寝衣,倚上软枕,盖上薄衾,他的眼皮都未动一下,呼吸轻又缓,脸上依旧是白白嫩嫩,不像普通孩儿,能睡出红扑扑的睡晕,反而白生生,看不见丝毫血色,一动不动时像个假人。
白山没忍住在他脸上掐了一把,冰凉的指尖掐住同样冰凉的脸蛋,皮下恍似人类的血管硬生生被掐出流动的痕迹来,于是嫩白的,还有着婴儿肥的脸上出现一团并不自然的红晕。
白山盯着那团粉红,又在伊珏另一半脸上同等位置补上力道相等的一掐。
小孩儿一动不动地睡着,脸颊像是被涂了两块大红胭脂,愈发衬的周边皮肉白森森,红的红,白的白,还肥嘟嘟,滑稽的可以上台演个丑角。
白山看了又看,收手藏进袖子里,仿佛将手指藏起来,这滑稽的丑角妆就不是他做的了。
伊珏这一觉睡了三天,醒后本能地先抬手揉脸,他一块石头成的精,想来也不会有哪个瞎了眼的蚊虫叮咬它,于是揉完就放下那点脸上的隐约不适,洗漱完问:“这是哪呀?”
白山说:“客栈。”
客栈叫西鹤楼,不知是哪位鬼才取的名。好好一座客栈,不“悦来”,也不“丰隆”,偏要往西边驾鹤,也不知它家卖的酒食是佐以□□,还是客房的铺盖泡了鹤顶红。
这送人驾鹤的小楼外表也颇为不俗,土木结构搭建的精巧,瘦瘦亭亭的立在街旁,八角飞檐挂着铜铃,风吹过便摇晃晃地叮叮当当。
伊珏因铃铛声回过头,这才看见牌匾上的字,一想到自己就在这楼里睡了三天两夜,表情登时一言难尽。
他顶着一张“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山兄”的脸,扯着白山的袖子仰头,语气凉凉地道:“我就在你怀里打个盹,你就送我‘西鹤’了?”
白山不大能理解小孩儿的脑回路,一时未能反应过来,从鼻子里哼出一声:“嗯?”
鼻音轻飘飘的,在空气里打着旋,落在伊珏耳朵里像极了一句“没错”。
伊珏不想同他说话了,气鼓鼓的收回手,腆着饿瘪的肚皮迈步就走。
他一觉睡了三天,不知白山把自己带到了何处,很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,不知距离罗浮山多远,曲水行宫又在哪个方向,只知自己腹中饥饿,偏偏这座小城夕阳将近,正是各家各户晚食时间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不想回身去吃“西鹤”的饭食,固执地往前走。
暮色四合里,低矮房屋上炊烟袅袅,亦有摆摊和挑担游走卖吃食的小贩,在烟火气息中叫卖着自家拿手的吃食。
妖精们总是有些神通的,伊珏睡了一觉,觉得他的鼻子也涨了神通——方圆二里地的各式吃食味道一股脑地往他鼻子里钻,他仅靠着这些味儿,就能分辨出酸甜苦辣咸来。
粗粮细面、菜蔬鱼肉、煎炸烹煮、小火慢炖、大火翻炒、各式味道扑进他脑子里,瞬间蹦出百八十种不带重复的吃食,还都在他身边,仿佛触手可及。
有了人身的小妖精,一副血肉之躯,终于体会到饥肠辘辘的滋味——那是抓心挠肝的馋,恨不得自己有一张话本里妖魔鬼怪的血盆大口,张嘴一吸,能吃的不能吃的,都吸进嘴里,祭了肚皮里翻江倒海的五脏庙。
“我怎么能这么饿。”
伊珏嘟囔着揉肚皮,伴随着肠鸣声声,饿到生气:“我怎么会这样饿!”
白山头一回见人饿了不想法子找吃的,反因饥饿而生气,简直新奇:“你睡了三天,腹饥才是正常,如何就生起气来?”
伊珏还记着他趁着自己睡着,送自己“西鹤”的事,闻言气的更凶了,心想你送我“西鹤”也就罢了,还拿我同那些凡人类比,我一个石头精,睡三天就腹饥——听听,像话么。
他这样一想,就更饿了,偏偏空气里还有家家户户做出的餐食香味往他鼻子里扑——咸香的菜、酸甜的肉、奶白的汤、刚出锅的米粮——成群结队,浩浩荡荡,好似要把他馋死了事。
伊珏“嘤”地一声,又气又苦,拉长嗓子哀嚎:“我要饿死了呀。”
正嚎的来劲,他忽地止住音,一股鲜香被晚风倏地卷进鼻孔,这股味道格外劲道,在无数种气味混杂的空气中撞过来——剥皮祛脂的老母鸡入清水煨至肉酥骨化,滤出残渣后将河鱼洗净,用纱布裹紧,放进鸡汤中小火熬煮酥烂。汤水乳白又清亮,无油无渣,仿佛煮沸的白水,实则鲜又美,再搁少许盐,少许绿葱,两滴香油……美呀。
伊珏忍不住衔着口涎,耸着鼻子,寻味而去。
这座小城原先是块滩涂,两百年前一片浑浊汪洋,后来江水改道,淤泥地就曝了出来,逐渐有了房屋道路。
它原本就不是一座正经的城,街巷也不正经地弯弯绕绕,外客来此如一头闯进了迷宫。
伊珏来人间时日尚短,以为世上建筑都像皇城或皇陵那般方方正正四通八达,哪知道世上还有这样拧巴的小城镇,又一次扎进死巷,眼前挡着青黑高墙,头顶是一线窄小晚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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