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秣陵雪》转载请注明来源:大家读dajiadu.org
皇后王氏薨逝后,司马曜将她葬在钟山之阳的隆平陵。那里离建康宫不远,终年茂林葳蕤,郁秀青岩。晋陵不知道,那些宫人是怎样给母亲蒙上白帛的,每岁,她都来这里祭拜。山陵高大巍峨,多少代帝后都在这里长眠。
再次走进隆平陵的享殿,是时隔二十五年之后。晋陵循着脚下锃亮的青石地,一步一丈量,依稀和曾经的足印重合。举目尽是飘飞的帷帘,一律都是白色,风像无数游魂的影子,忽飘忽起,在千千幔帐中穿梭回荡,交织混淆。
祭祀的大殿里不见光源,帷帘永远是垂着的,每隔五步就有一盏青瓷长明灯,点点金明灭,照亮了灵牌上黯淡的字。她对着牌位跪下,听着冗长的祷文,却总觉得有清怨的歌声,在低吟浅唱:“渊冰厚三尺,素雪覆千里,我心如松柏,君情复何似?”
歌声在房梁间穿梭,低郁哀婉,风一样,似是无数游魂的影子。
晋陵抬起头,仰望着殿阁中央的藻井,那里象征着天宇的崇高,紫薇帝星最终的归宿。顶心呈伞盖状,由细密的斗拱承托,壁上用赭金漆绘着盘龙,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,漆面剥落了不少。那龙出没于江崖海水间,带着一种倨傲的神情俯视着她,仿若从无尽的黑暗中袭压过来。
片刻的凝视过后,壁上褪了色的盘龙逐渐变得鲜活,连带着年少记忆,生死梦幻一般,宛然浮到眼前……
二十五年前的墙壁上,也绘着龙,张牙舞爪,须髯偾张,那是都亭旦运巷的延兴寺。
那年,晋陵还未满及笄,正值九月癸未,生母王法慧的祭日。从隆平陵祭拜归来,她带着随身侍婢阿芜,乘青帷牛车路过延兴寺。早听说这寺是建元二年,崇德太后褚氏为比丘尼僧基所造。褚太后故去后,父亲司马曜一直待她甚薄,念及幼年时褚太后的养育之恩,便想进去看看。
这座寺院虽不大,也有三四进,格局相当工巧。院子里种了许多竹子,走进门来,曲径通幽,就像迎头撞进了万顷碧波的翠海。许是天气的缘故,寺中游客甚少,只有倾盆骤雨,下得忽远忽近,在耳畔哗哗作响。寺尼引着她们过了穿山廊,来到后院的维摩殿。
刚进殿门,阿芜就惊呼了一声,赶忙捂住眼睛。晋陵抬起头,却见丈余尺的墙壁上,一只鳞爪直欲破墙而出,青森森的须髯偾张,巨目狰狞如电,赫然是条虬龙,只因绘得太过生动逼真,让人不由望而生畏。
“小施主莫怕,不过是画儿罢了。”寺尼掩口笑道。
阿芜长吁一口气,仍怯怯的:“这龙着实吓人,像从墙里钻出来一样,实不敢细瞧。”
就听“噗”一声笑,有个清琅温润的声音道:“佛门净地,便是真有妖邪,也不敢在维摩诘眼底下作祟,有什么好怕的?“
循声望去,大殿西南处,有一少年男子正持笔作画,过了片刻,他取过手边烛台,凑到墙壁前照上一照,似在自家欣赏。只因天色昏暝,殿内光线太暗,众人的目光都被这龙吸引了去,竟忽略了大殿角落里还有一人。
待走近了细瞧,见那墙上所绘的天龙八部众,姿态各异,栩栩如生。尤其是左壁的天女像,华髾飞带,蹈风而来,横负着一把曲颈琵琶,仿若曹子建笔下“髣髴若轻云蔽月,飘飖若流风回雪”的洛水之神。只可惜尚未完工,独缺了一双眸子,黯然逊色几分。
阿芜见状笑道:“再添上眼珠,便如活人一般!“
寺尼在旁叹道:”阿弥陀佛,谁说不是?王郎自打一来,就画了这幅‘乾闼婆’,争相来看的人几欲踏破门槛。可三个月过去,还是迟迟不肯着色。“
少年闻听此言,悠悠一笑:“传神写照,尽在阿睹中,顾虎头画人,数年不点睛目,这才三个月,你们就等不及了?“晋陵这才看清,这人身量颇高,着褒衣博带,秀挺瘦削,此时站在气势磅礴的壁画前,流云似的白袖直垂到地上,甚有些清隽不胜之态。
她道:“郎君神技,实是令人佩服。这作画是个慢工夫,丝毫急不来,如此大的尺幅,论理一年也不算多。“说着,转头唤过阿芜道:”打扰了半晌,我们也该走了,这便告辞。“
待她们走到门口,背后忽地叫道:“等等!”晋陵不知何故,转身回顾,少年信步走来,只这刹那光景,两人目光相接。殿外风急雨潺,越下越大,她看不清他的脸,只觉他从昏暗中走来,一双眸子却湛然清亮,神采灼灼,倒似残留着雨水冲过的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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