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山崔巍,上有深林。很难说是因山高而显得林深,还是深林嘉木非崇山不育?
世间多良材,遇寒霜而凋敝。天下有万国,历衰乱为劫灰。山中的幼鸟微禽,只需一枝桠做巢穴;诞生于混沌虚空的世界,又能以何者为依存?
后来,当那英雄的世代已随历史的长风远去,途经此地的人们凭望着他们的遗辙,总不免生出岁月无情的浩叹。目之所及,唯剩松柏苍青。
然而在当时,沈安颐对着手中惠阳大捷的奏报,立马感到的只是胜利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轻松。她悬心这么久的事,总算是尘埃落定。自然,她也想到了战争的惨烈艰辛和将士们的牺牲,于是,当上官陵提出祭奠阵亡将士时,她几乎立刻就答应了下来。
虽说眼下成洛尚未攻取,大军尚未班师,行祭礼似乎过早,但因着此战重大,又值清明将近,倒也无特别不妥之处。何况出师已久,众人难免心疲意怠,若能趁此时机祭奠出征以来捐躯的将士,既能告慰英魂,也能激励士气。
死者长已矣。沉埋泉下的人们,苦乐悲欢皆与俱灭,很多时候,与其说是告慰逝者,倒不如说是告慰生者之心。但或许从一开始,他们就只是活在生者的心中,就如同他们曾为之奋战的世界,也都只是他们眼见心知的世界。妙的是,正因如此,死才能增加生的重量,那无穷无尽的幻景之中,才会破开一隙真常的明光。
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当日成玄策回到王宫,正赶上晏飞卿生产。算算时间,应还未到该临盆之期,成玄策不免纳闷:“怎么这么早?”
“可不是么?”陪侍的宫人笑道,“都以为至少要到下个月的,岂料这会儿就生了!大家都说这孩子来得忒急,倒像怕误了什么大事似的。”
成玄策听在耳中,心头暗自一动。惠阳新败,朝野众议纷纷,倘若此刻王子出生,社稷有后,对于稳定人心无疑大有助益。
他徘徊殿外,按捺着隐约期待的心情。缺月隐在树梢后,时而没入叆叇的夜云,他的心情也如天光一般时明时暗,最终被一声响亮啼哭定格。
产婆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,脸上挂着喜悦笑容。
“恭喜王上,是个健健康康的公主!”
成玄策一时愣了。
虽只是刚刚才出现的念头,但之前太医们诊断都认为是王子。他从前总觉得无所谓,直到如今才对这个孩子的到来生出几分期盼,却立刻就被浇灭了。落差来得太快,此时此境之下,尤其像一个事与愿违的征兆,格外教人情难以堪,以至于令他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陪伴在旁的内侍察言观色,约略明白他的隐衷,于是勉强笑了一下,乍着胆子打破沉寂:“公主也好。王上新添血脉,总归是一件喜事。”
晏飞卿躺在产床上,四肢乏力,满面倦容,听到有人进来,不得不强撑着睁眼。视线触及成玄策和他怀中的襁褓,疲惫的眼眸立即焕发出些神采来。
“王上几时回来的?”
她坐起身,伸臂接过婴儿,满怀欣喜地逗弄起自己女儿,连成玄策并未回答她这句问语也不曾留意。
成玄策注目望着面前景象,忽生出一阵惘然。他不久前才刚从死地脱身,而今竟又身处于新生儿的产房。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,宛如一个迷离怪相,在他眼前揭开了无边的虚妄。
“王上给她取个名字吧?”
晏飞卿问得突然。他正寻思着别事,近乎本能地道:“惠……”
一字脱口,方觉出自己答非所问,只得顿住了。
“惠?”晏飞卿讶异地眨了眨眼,旋即却莞尔而笑:“蕙心兰质,倒也不错。那就叫蕙儿了!”
成玄策默默向她凝了一眼,没有纠正。退出寝殿来,恰遇上轩平入见。
“何事?”
“谢琬将军送来奏报,容军新败,退至棘林。”
成玄策点了点头。容军退却,意味着东线的局面有扭转之势,可昭国大军却已逼近成洛,谢琬的好消息依然不足以抚平他心腹之忧。
“你觉得如何?”他开口询问轩平的想法。
“此事的确为难。”轩平道,“如今当务之急,是设法阻挡昭国大军,东边倘已稳妥,可调谢琬将军回来驻守黎州,保卫成洛。问题是……若调走谢琬,只怕又给容军以可趁之机。依臣之见,不如先降旨问问谢琬,看她自己意见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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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典在江畔举行。
时惟孟春,染柳烟浓。湍流长濑,浩浩汤汤。上官陵奉持王命,冒着濛濛细雨亲自铺设香案、陈列祭品,沈安颐亦亲自临祭,拈香致礼。此祭本不在发兵时的计划之内,因而祭品也谈不上多丰盛,只是于礼无缺而已。沈安颐本有些担心,后来上官陵开解她说:“经书里有言,倘若心中存有真信,哪怕是山涧沼泽里的浮萍野菜,都可以用来供奉鬼神。何况将士们勤于王事、捐躯赴难,岂是金玉珍馐可以衡量?比起有形的祭物,我们更需要准备的,是内心的虔敬。”
话虽如此,可在上官陵更深的心中,哪怕所谓的“明信之祭”,也终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报答。
报答?究竟是报答的什么呢?
上官陵说不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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