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0章 失笑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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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安三年的春夜，百草堂药阁的桐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，将两个颀长的影子投射在百斗柜的铜环上。五灵脂倚着檀木药柜，指尖摩挲着刻有"血证要药"的铭牌，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案上摊开的《太平惠民和剂局方》。

"又在看失笑散的记载？"蒲黄掀开竹帘跨入药房，月白色长衫下摆沾着几星夜露。他伸手拂去五灵脂肩头不知何时沾染的沉香屑，"自打化形那日，你便对这道方子格外上心。"

五灵脂合上泛黄的典籍，鸦青色衣袖扫过"产后心腹痛欲死"的字样。药阁深处传来老掌柜的鼾声，混着远处更夫敲打梆子的脆响。"你我本是同源异质，你为香蒲花粉轻扬止血，我为寒号鸟矢通利血脉。"他拾起案上墨迹未干的脉案，"就像前日那位茶商..."

寅时三刻的梆子声惊醒了药阁的寂静。五灵脂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，忽然想起七日前初化人形时，老掌柜捧着《本草纲目》喃喃："灵脂甘温入肝经，蒲黄甘平入心包，二药相须，最善治心腹血气刺痛。"

晨光穿透雕花窗棂时，前堂传来急促的拍门声。蒲黄整了整腰间悬着的药囊，指尖掠过绣着阴阳鱼纹的缎面。五灵脂已先一步推开药阁的樟木门，晨曦中但见一位锦衣男子搀着面色苍白的妇人，妇人十指死死扣住心口，指节泛着青白。

"先生救命！"男子声音发颤，"拙荆产后三日，忽发心腹绞痛..."

檐角铜铃在暮春细雨中轻颤，药堂门楣"岐黄正脉"的匾额被雨水洗得发亮。五灵脂掀起竹帘时，正见那锦衣茶商扶着妇人跌坐在酸枝木圈椅上。妇人牙关紧咬，十指死死扣住心窝，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。

"先生请看！"茶商袖口沾着药渍，显是途中已喂过汤剂，"拙荆产后恶露本已渐止，昨夜忽发心腹绞痛，城中稳婆说是血迷心窍..."话音未落，妇人突然弓身干呕，吐出几口暗红血块。

蒲黄疾步上前托住妇人手腕，素白指尖轻点内关穴。触手肌肤寒凉如铁，脉象弦涩如刀刮竹，正是《濒湖脉诀》所言"涩脉往来难，散止依稀应指间，如雨沾沙容易散"。他抬眸望向正在净手的老掌柜："左关郁结如豆，右寸浮大而空。"

"且观舌象。"五灵脂已捧来铜盆，见妇人舌质紫暗，边现瘀斑如墨，舌下脉络青紫怒张。老掌柜三指忽重忽轻按在妇人寸关尺，沉吟道："昼轻夜甚，得温稍缓？"

茶商连连点头："正是！子时痛如锥刺，灌了参汤反更剧痛。"说着解开妇人外衫，但见心窝处皮肤青紫，恰似《医林改错》记载的"血府血瘀证"。

"此非寻常产后腹痛。"老掌柜执笔在脉案上疾书，"恶露骤止而瘀血内攻，兼有肝气横逆。当以失笑散破瘀，合柴胡疏肝散理气。"笔锋在宣纸上顿出墨痕："生蒲黄三钱，醋灵脂五钱，柴胡六钱，枳壳四钱..."

蒲黄已飞身跃上药梯，月白衫角扫过百眼柜上"血分药"的铭牌。指尖掠过香附、川芎时稍作停顿，最终停在标注"北柴胡"的抽屉前。五灵脂在下方稳稳扶住药梯，见他取药时特意拣选条粗色黑的道地药材，微微颔首："柴胡春升少阳，最善疏肝解郁。"

药碾在青石臼中有节奏地转动，五灵脂将醋炒过的五灵脂与生蒲黄分层铺陈。蒲黄忽然轻嗅药香："你特意用米醋炮制，可是取酸入肝经之意？"见对方颌首，他又捻起柴胡断面观察："这纹路如凤羽层叠，正是《本草乘雅》说的'春气萌动之象'。"

汤药在红泥炉上翻滚时，堂中弥漫着特有的苦涩清香。妇人饮下头煎不过半刻钟，忽然掩腹急呼如厕。待排出半盆紫黑血块后，面上青气竟褪去大半。茶商惊愕地望着脉枕上逐渐舒缓的弦涩脉象，连声赞叹："真乃神术！"

"非是老朽之功。"老掌柜捋须指向正在整理医案的五灵脂，"全赖这二位深谙配伍之道。失笑散中，五灵脂温通血脉如春阳化雪，蒲黄止血化瘀似细雨润土。更妙在佐以柴胡疏肝、枳壳破气，正应了《医宗金鉴》'气行则血行'之论。"

暮色渐浓时，五灵脂独坐药阁整理脉案。忽闻身后窸窣声响，却是蒲黄端着药盏进来。"那妇人脉象虽缓，但左关仍见细涩。"他将温热的益母草茶推至案前，"你白日刻意加重柴胡用量，可是防备气郁化火？"

"《景岳全书》有云：'血瘀兼气滞者，当分主次'。"五灵脂蘸着药汁在案上画出血气相生的太极图，"今观其痛处游走、嗳气频作，显是气滞在前而血瘀在后。若单攻瘀血，恐如扬汤止沸。"

蒲黄指尖轻点太极图中阳气升发之位："所以你要用柴胡疏肝散作君药，我等反为臣使？"忽又蹙眉："但《成方便读》明言失笑散是'瘀血腹痛之专剂'..."

"专剂亦需辨证而施。"五灵脂翻开《医林改错》，指着血府逐瘀汤的条目，"王清任在此方中，不也用了柴胡、枳壳？"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药柜上，混着当归、川芎的药香在阁中萦绕。

茶商复诊那日，晨雾尚未散尽。妇人面色已见红润，脉象虽仍有涩意，但如《脉经》所述"涩而带滑，瘀去新生之兆"。蒲黄正在炮制新收的蒲黄炭，闻言抬头笑道："先生何不开个血府逐瘀汤巩固？"

"不可。"五灵脂将晒干的月季花收入瓷罐，"患者本有崩漏病史，现瘀去七八，当转用圣愈汤益气摄血。"他指着妇人眼睑下淡淡的青影："《黄帝内经》云'气为血之帅'，此刻补气即是防瘀。"

老掌柜颔首称许，提笔在脉案补注："此症初用失笑散急则治标，中佐疏肝理气，末以益气收功。可见治血瘀如治水，疏浚河道与加固堤坝缺一不可。"

药柜最上层的《丹溪心法》突然被穿堂风吹开，恰好停在"气血冲和，万病不生"的篇章。五灵脂望着檐下新结的蛛网，忽然道："你看这蛛丝，纵有经纬万千，终究要有个着力点。"

"就像失笑散的配伍？"蒲黄将晒好的蒲黄炭装进锡罐，"我以止血防你活血太过，你以温通制我收涩之弊。"他忽然轻笑："倒像太极图中的阴阳双鱼。"

春雷在云层深处闷响，药堂前的忍冬藤抽出新芽。五灵脂擦拭着"和剂局方"的匾额，忽听前堂传来急促马蹄声——这次来的，是个十指青紫的绣娘。

药堂前的青石阶上，绣娘跌坐的身影在料峭春寒中瑟瑟发抖。她十指蜷曲如鸡爪，指端泛着不祥的青紫，针线篓里的绣绷滚落在地，上头的并蒂莲还留着半截金线。

"这双手..."蒲黄俯身欲扶，触及女子手腕时蓦地缩手，"怎的比檐下冰棱还冷？"但见那十指关节肿大如梭，甲床紫绀似染了蔻丹，正是《金匮要略》描述的"手足厥寒，脉细欲绝"之象。

老掌柜示意五灵脂取来铜暖炉，三指搭在绣娘腕间沉吟良久："脉沉迟如石投水，舌质紫暗而苔白滑。疼痛可是夜半加剧？遇暖稍缓？"

"先生明鉴！"绣娘话音打着颤，"每逢雨雪便如万针扎手，前日赶制嫁衣彻夜刺绣，今晨竟连绣针都握不住了。"她掀起裙摆，小腿处暗红斑块如冻疮，却分明透着血瘀之色。

五灵脂正将艾绒填入黄铜手炉，闻言瞳孔微缩："《医林改错》有言，血受寒则凝结成块。此症当属寒客经脉，血凝泣而不行。"他转身拉开标着"温经散寒"的药柜，当归、桂枝的辛香顿时盈室。

"且慢。"蒲黄按住他欲取附子的手，"观其眼底血丝密布，恐有虚热浮越。若用大辛大热之品，岂不犯'虚虚实实'之戒？"指尖在《伤寒论》"当归四逆汤"条目上轻点："不如取桂枝温通而不燥烈。"

老掌柜颔首，狼毫在宣纸上走若游龙："失笑散合当归四逆汤化裁。生蒲黄四钱，酒炒五灵脂六钱，桂枝五钱，细辛一钱..."笔锋忽顿，"白芍改赤芍，加鸡血藤三钱为引。"

药阁顿时弥漫着独特的炮制气息。五灵脂将五灵脂用陈年黄酒拌匀，待吸尽后置陶罐中文火慢炒。蒲黄则对着桂枝饮片细细端详："这批桂枝斜纹如浪，正是《本草乘雅》说的'横行肩臂之象'，最宜通经活络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