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外头的波谲云诡,越棠都一无所知。这一夜她睡得格外香甜,在清晨的啾啾鸟鸣中醒来,四野之音嘈嘈切切,意趣盎然,有那么片刻,几乎要忘记自己是来送葬的。

不过失神也只是一瞬。调开视线,满目白茫茫的陈设很快将她拉回现实。

然后就是按部就班地起身,启程。出京城后向西北走,地势一路拔高,队伍行不了太快,一日行进四十里,还要走上两整天,才能抵达钟寿山皇陵。

越棠在车中坐着,反应要迟钝些,所以午后队伍停在半道上时,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异样。

“又怎么啦?”她示意双成陪她下车,一边嘀咕道,“太史局是怎么合日子的?如此坎坷,多半是看天象之人道行不够。”

下车后向队伍正前方远眺,可盛日凌空,远处皆陷在一片刺目的光晕里,瞧不明白,只知道大约是被什么人拦住了去路。

双成紧张地护在她身前,”王妃,您是最尊贵的目标,还是上车躲一躲吧。“

越棠却拨开她,示意边上的侍女拿伞来,“开玩笑,堂堂亲王的灵柩在此,难道还有人敢放肆吗?”

越棠虽没出过远门,但纸上谈兵的知识很丰富,算算路程,此刻应当已行到京畿的万年县。万年县北接黑水山,翻过山去便是浩瀚的草原,北翟强盛时岁岁来犯,于是万年县历来有重兵囤守。

既然国朝最精锐的武装力量都在此,其它野路子山贼,在万年县内根本没有生存空间。

何况队伍里还有羽林军护送,安全是不用担心的。越棠让侍女打着伞,一道往队伍前端走,渐渐踅摸明白了状况。

拦住前路的不是乡野间的游勇,竟是些庄稼户。

走得稍近,还能听见两方交涉的声音:“......尔等有何诉求,本官可代为转达府尹。但今日有皇命在身,不可耽搁,诸位请立即退避。”

是宋希仁的声音,对待升斗小民的口吻还算客气,没有仗着身份压人。越棠对他的印象稍好了一些,想再凑近观察究竟在闹什么,斜剌里忽然伸出一只胳膊,横亘在她眼前。

越棠来不及惊讶,便听那人凉凉地说:“王妃此刻不宜露面,请止步吧。”

是赵铭恩,虽依旧不露真容,可脖颈上堂皇是她昨夜的杰作,侍卫的甲胄都遮不住。灵秀的两个字配上他冷硬的形象,荒谬极了,越棠一眼扫过去,叱责的话语立刻化作“噗嗤”一笑。

“赵铭恩,今天有没有人夸赞你的造型不错?”

赵铭恩已经习惯她的说话风格了,没接茬,压低声音重复,“王妃留步吧,一切有朝臣与侍卫周旋。”

越棠自然不会听他的,自顾自往前走,赵铭恩又不敢真碰到她,横亘在前面的阻拦便形同虚设。见她昂首走过,赵铭恩既气闷又无奈,只得跟着上前去。

越棠本以为这些万年县的庄稼户们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,逼不得已,才会如此冒进。可细细听,仿佛又不是那么回事儿,当头的那老汉,竟执着地恳请宋希仁去见什么人。

“官爷,那是位贵人,如今殁了,咱们实在不敢料理......还请官爷能派人接过手,咱们日日悬着的一颗心,才能放下啊。”

庄稼人不善言辞,壮着胆子向官府中人陈情,口条愈发不利索,越棠听了半天才勉强搞清来龙去脉,原来是左近村子里有个外乡人殁了,老汉们担心那外乡人身份尊贵,会给村子里招祸,这才着急拦下路过的官府车驾,想请人将那大麻烦带走。

“村中有身份不明之人,尔等可以去报官,待官府查清楚事情来龙去脉,自有论断,绝不会冤枉无辜之人。”宋希仁还在耐着性子解释,“某眼下有皇命在身,请诸位退避,否则羽林军的刀枪,会比某的言语可怕许多。”

越棠举目望,宋希仁的身后是浩荡绵延的阵列,对上那群手无寸铁的乡野人,像是车马在蝼蚁前停住脚。

可他一点不嚣张,持旌节而立,神色浅淡,文质彬彬的口吻,却透着凛然不可犯的浩然气。吊祭使虽无特定品阶,高低也是代天子行事,在天地祖宗面前,是天子乃至朝廷的颜面,宋希仁这样的格调风骨,简直再完美不过。

越棠远远观,细细品,不由啧了声,心道他这几年升这么快,果然有几分核心竞争力。

她喃喃感慨了句“还不赖”,声息细弱,却还是被身后的赵铭恩听见了。

他登时出声,口气冷漠又嫌弃,“王妃身居高位,言行举止更要注意场合。”

越棠神思归位,不满地说:“你是嫌脖颈上的烙印还不够醒目吗?若再多话,我不介意今夜给你添上两道新伤。”

听听,不合时宜的话张口就来,却完全没有羞耻感,倒是他自己心绪翻腾。赵铭恩放弃和她计较了,转开眼,去留意前头那几个拦路人的动静。

宋希仁一篇话,那群庄稼户连连求饶,却仍不肯走,一口咬定死在村里那个人非同一般,他们担待不起。

“好叫官爷知晓,那是位年轻郎君,月余前闯进咱们村时就剩一口气了,浑身都是伤。现在想想,那郎君真古怪啊,都伤成那样了,却不叫请郎中,也不叫知会官府给他家里人报信儿.......唉,咱们也是......收了他些许好处,又看他可怜,才依了他的意思,收容他不声不响地住下,只等他养好了走人,也算是救人于水火功德一件。可谁知昨夜里那郎君竟忽然殁了......”

庄稼汉生怕落罪,着急分辩前因后果,一气儿说了这许多。喘口气,又从兜里掏出个物件,双手捧过顶,试探着朝前递。

“官爷,这些话句句属实,不敢有丝毫瞒骗您——您瞧,这是那郎君赏的玉件,咱们见识短,也不明白有什么来头,可看那成色,实在像个稀罕宝贝,官爷您斟酌,或许能瞧出那郎君的来历么?”

一个玉件而已,宋希仁并不为所动,坚持让他们退去报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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